栏目: 国学理论   作者:佚名   热度:

    越是重要的历史人物,他的接受史总是越丰富,头绪纷繁,资料庞杂而且数量巨大,如果陷入其中,就难以自拔,容易作漫长的博而寡要的综述。这时的救偏之策之一也许是在通观全局之后,先就此中若干紧要的节点做出简要说明,清理出线索来,然后再来细细理会。这里拟就中国文学史上的陶渊明(365-427)的接受史做一极简的叙述。
    一
    伟大的诗人陶渊明生前并无盛名,有些知名度也不是因为他的诗文,而是因为他乃是当地一位比较重要的隐士,是所谓“浔阳三隐”之一(另二位是刘遗民、周续之)。陶渊明死后,他年轻的朋友颜延之为之作《诔》,重在歌颂他的人格魅力,几乎不谈他的创作。沈约是首先为陶渊明立传的人,看重的仍然在他的隐士身份,把他安排在《宋书》的《隐逸传》之中;而在相当于《宋书》文苑传之评论部分的《谢灵运传论》中,虽然提到了当年相当一批作家,其中没有陶渊明。唐初官方重修《晋书》,陶渊明仍然被安排在《隐逸传》中。
    如何接受历史人物最重要的是一个定位问题,把其人的塑像或牌位安顿在哪一种类型之中,乃是首先要解决的问题,只有先把人物所属的类别弄恰当了,然后才能谈到其他。
    陶渊明是一位半路出家的隐士。他本来是当官的,41岁那年断然归隐。对此沈约提出一个解释,说他预感到东晋王朝将被手握重兵的权臣刘裕取代,而他的曾祖陶侃当过本朝的大司马,所以他“耻复屈身后代,自高祖(刘裕)王业渐隆,不复肯仕”,于是抛弃彭泽令的官位,回乡隐居。沈约这一大胆猜测后来产生了很大的影响。
    在南朝,较早重视陶渊明之文学创作的有作家鲍照和江淹,学者钟嵘(466? -518?)和萧统(501-531)则是里程碑式重要人物。
    鲍照模仿过“陶彭泽体”的诗;江淹在他的名作《拟古三十首》中有拟陶渊明的诗一首,写得形神俱似,以至后来被编入了陶渊明的集子,很久以后才被发现并予以剔除。诗人的眼光多有高于史家者,他们的手段不是为前人立传,而在用文学的手段显示其人的风神。
    理论批评家钟嵘《诗品》率先将陶渊明定位为诗人、才子(凡进入《诗品》的皆为才子),列入中品,评语是:
    其源出于应璩,又协左思风力。文体省净,殆无长语。笃意简古,辞兴婉惬。世叹其质直。至于“欢然酌春酒”“日暮天无云”,风华清靡,岂直为田间语耶? 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也。
    这一段意见后来引起许多批评:陶诗“源出于应璩”的结论很难理解;钟嵘特别看好陶渊明那些“风华清靡”的诗句,应当是受到他本人生活的齐梁时代诗风的影响,而这并非陶诗的主流,特别强调这一方面不符合陶渊明的本色;只把陶渊明安排进中品,更是大遭批评。有人甚至捏造说,在某一版本的《诗品》中陶渊明原是安排于上品的,后来却误入中品了。用这种异想天开的手段来订正钟嵘,简直匪夷所思。
    但是更加值得注意的是,比起过去那些根本无视诗人陶渊明存在的史家沈约、评论家刘勰(他的《文心雕龙》评及大批作家,竟没有提到陶渊明)等人来,钟嵘将陶渊明定位于诗人,见识已经高出前人一头,这一贡献是很了不起的。“简古”“婉惬”的评语也相当深刻到位,足供参考。看文学批评家的水平如何,要同前人以及他同时代的人相比,不必用后人来比较。
    萧统首先取陶渊明的文学文本为他编了一部集子,撰写序言,为他立传,又将他的作品选入《文选》(凡九篇),其选目很见水平。
    在陶渊明的接受史上,萧统功劳极大。具有开创性的编辑家和自有眼光的选家就是批评家,关心文学接受史的后人绝对不能忽略编辑家和选家,当然,一般的并无独立见解、只做一些编辑技术工作,或是把公认之佳作打成一包推出的平庸的选集的编者,在接受史上是可以置之不理的。
    萧统《陶渊明集序》前半先用大量的篇幅歌颂陶渊明韬光遁世、不忮不求的高尚人格,后半谈到他的诗文,提出了比较系统的见解:
    有疑陶渊明之诗篇篇有酒,吾观其意不在酒,亦寄酒为迹也。其文章不群,词采精拔,跌荡昭章,独起众类,抑扬爽朗,莫之与京。横素波而傍流,干青云而直上,语时事则指而可想,论怀抱则旷而且真。加以贞志不休,安道苦节,不以躬耕为耻,不以无财为病,自非大贤笃志,与道汙隆,孰能如此者乎! 余爱嗜其文,不能释手,尚想其德,恨不同时。故更加搜求,粗为区目。白璧微瑕者,惟在《闲情》一赋,杨雄所谓劝百而讽一者,卒无讽谏,何必摇其笔端,惜哉,亡是可也! 并粗点定其传,编之于录。尝谓有能读渊明之文者,驰竞之情遣,鄙吝之意祛,贪夫可以廉,懦夫可以立,岂止仁义可蹈,爵禄可辞,不劳复傍游太华,远求柱史,此亦有助于风教尔。
    萧统其人正统,为陶集写的序中不免很有些以“风教”为重的气息,他又指名批评《闲情赋》,认为大可不写这种影响自己声誉的东西,这些意见难免会引起后人的反感;但他对陶渊明作品的评价和颂扬,确有真知灼见。萧统指出,陶渊明其人既是大贤,创作又非常之高明。“文章不群”的“文章”包括诗、赋、文(《文选》中也正是包括这几大类作品),“不群”则是说陶渊明的水平超越流俗——这是比钟嵘要高得多的评价,也是大有见识的。
    要之,陶渊明在南朝的接受有过三个阶梯:沈约——浔阳著名隐士;钟嵘——中等诗人才子;萧统——一流贤人作家。不断变迁升格,陶渊明的处境越来越接近后来的定评了。
    二
    陶渊明在唐朝的被接受较少亮点。唐诗中提到陶渊明的地方甚多,往往是就他的某一侧面立言,或仅仅是用为典故,略一提到以为点缀而已。钱锺书先生说:“余泛览有唐一代诗家,初唐则王无功,道渊明处最多;喜其饮酒,与己有同好,非赏其诗也。尔后如王昌龄、高达夫、孟浩然、崔曙、张谓、李嘉祐、皇甫曾、严维、戴叔伦、戎昱、窦常、卢纶、李端、杨巨源、司空曙、顾非熊、邵谒、李频、李群玉、卢肇、赵嘏、许浑、郑谷、韦庄、张蠙、崔涂、崔道融、汪遵等,每赋重九、归来、县令、隐居诸题,偶用陶公故事。”(《谈艺录》)不过这些情况仍应引起重视,因为这样比较广泛的被接受,表明陶渊明其人其诗在唐朝已经广为流传。有了文集,很便于流传,而《文选》在唐代的地位和影响更是如日中天。
    在陶渊明接受史上,宋朝是最值得注意的一段。这时出现了多种陶集的刻本,又有带注释的本子,大大有助于陶渊明作品的进一步流传,为陶渊明编年谱也开始有学者来做,许多著作对陶渊明作出评价。“渊明文名,至宋而极”(《谈艺录》),对陶渊明的研究也从此进入一个新阶段。
    宋代有两个人的意见特别重要,一是大文豪苏轼(1037-1101),一是理学大宗师朱熹(1130-1200)。
    苏轼极端欣赏陶渊明的诗,他曾说过:“余闻江州东林寺有陶渊明诗集,方欲遣人求之,而李江州忽送一部遗予。字大纸厚,甚可喜也。每体中不佳,辄取读,不过一篇。惟恐读尽后,无以自遣耳。”(《东坡题跋》卷一《书陶渊明羲农去我久诗》)此言或不免夸张,而其热爱陶渊明诗的感情则完全是真实的。
    苏轼阐述陶渊明诗的妙处,有道是——
    陶渊明欲仕则仕,不以求之为嫌,欲隐则隐,不以去之为高。饥则扣门而乞食,饱则鸡黍以延客。古今贤之,贵其真也。(《东坡题跋》卷三《书李简夫诗集后》)
    吾于诗人无所甚好,独好渊明之诗。渊明作诗不多,然其诗质而实绮,癯而实腴,自曹、刘、鲍、谢、李、杜诸人皆莫及也。吾前后和其诗凡一百有九篇,至其得意,自谓不甚愧渊明。(《东坡续集》卷一《与苏辙书》)。
    所贵乎枯淡者,谓其外枯而中膏,似淡而实美。渊明、子厚之流是也。(《东坡题跋》卷一《评韩柳诗》)
    东坡指出,陶渊明为人为诗都非常笃实朴素,作品少而精,外观平淡干枯而内里丰腴味美。这些确为陶渊明的高处,而前人未尝说清楚的。苏轼曾经逐首追和陶渊明的诗(一百零九篇后尚有十五篇),他自己非常重视;他的弟弟苏辙在他的影响下,也和了几十首,并将这些和诗编辑为四集,又作《追和陶渊明诗引》,其中引用乃兄的来信,大力表彰陶渊明诗“质而实绮,癯而实腴”的基本艺术特色,这八个大字后来常常被引用。
    苏轼认为陶渊明的诗高于曹植、刘桢、鲍照、谢灵运、李白、杜甫,也就是高于建安、南朝和唐代的一切诗人,这就把陶渊明放到五言诗发展史中至高无上的地位上去了。东坡一言九鼎,陶渊明在中国诗歌史上的崇高地位由此得以确立。
    东坡又曾以陶诗为例,具体分析渊明文学语言的妙处,惠洪《冷斋夜话》(卷一)载:“东坡尝言,渊明诗初看若散缓,熟看有奇趣,如‘日暮巾柴车,路暗光已夕。归人望烟火,稚子候簷隙。’(按此乃江淹模仿陶渊明诗作中的句子,当时尚不明真相)又曰‘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。’又曰‘霭霭远人村,依依墟里烟。犬吠深巷中,鸡鸣桑树颠。’大率才高意远,则所寓得其妙,造语精到之至,遂能如此,似大匠运斤,不见斧凿之痕。不知者困疲精力,至死不之悟,而俗人亦谓之佳。”像这样具体深刻的分析,没有创作经验的学究,是不容易说得如此透彻的。在文学接受史上,有见解的作家往往高于死啃书本的学究。
    朱熹既是理学的集大成者,又曾在陶渊明的家乡(南宋时称为南康军)做过地方官,所以他特别强调陶渊明一生讲究义利之辨,品德高尚,足以为地方以至全国之精神文明建设提供宝贵的营养,他说:“晋、宋人物,虽曰尚清高,然个个要官职。这边一面清谈,那边一面招权纳货。陶渊明真个能不要,此所以高于晋、宋人物。”(《朱子语类》卷三十四)他对于同陶渊明有关的物质文化遗产,如据说是陶渊明曾经“醉卧其上”的所谓“醉石”以及他的故居遗址都非常注意保护和宣传,又新建了纪念性的“归去来馆”。朱熹还在当地学宫之东建立以陶渊明为首的“五贤祠”(另外四位是刘凝之父子、李公择、陈了翁),其西则建濂溪周先生(理学先驱周敦颐)祠,以二程先生(程颐、程颢)配。经过朱夫子的大力鼓吹,陶渊明几乎已经成为理学的先行者了。
    朱熹高度重视陶渊明的政治品德,强调他忠于君王、“不仕二姓”的高尚节操,竭力将陶渊明树立为合乎此时规范的道德标兵。他的《向芗林文集后序》发挥了沈约最先提出的“耻复屈身后代”说,朱熹明确地写道:
    陶元亮自以晋世宰辅子孙,耻复屈身后代,自刘裕篡夺势成,遂不肯仕。虽其功名事业,不少概见,而其高情逸想播于声诗者,后世能言之士皆自以为莫能及也。盖古之君子,其于天命民彝、君臣父子大伦大法所在,惓惓如此,是以大者既立,而后节概之高、语言之妙,乃有可得而言者。
    这无非是把先前沈约的猜测加以确认,并进一步予以拔高。专制主义时代的“大伦大法”是理学家奉若神明的大原则,是绝对不允许动摇的。在朱熹之后,以“忠(忠于东晋)愤(愤恨宋文帝刘裕)”论陶成了陶渊明评论研究中的一个主旋律,稍后问世的代表理学家见解的汤汉《陶靖节先生诗注》就是陶诗“忠愤”说的一大策源地、根据地。(参见顾农《陶诗“忠愤”说的策源地——读汤汉〈陶靖节先生诗注〉》,《中国典籍与文化》2022年第1期)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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